放生與成全

 

由於,承接的案子,大都是日本客戶、德國客戶、或美國客戶,要求的水準比較高,所以,我的國際專利事務部門,一向採用非常昂貴的世界級製圖儀器,並投保了巨額的安全險。

 

有一天,突然,發現一套全自動的新型電腦製圖儀不見了。為了自律自清,全體同仁都主張儘速報警,以便早日把竊賊給逮捕起來,也好在對方銷贓之前,找回失蹤的製圖器材。

 

但我不希望自己的同仁,成為階下囚,而毀了一生的名節,我認為自己同仁的人品人格,比這昂貴的製圖儀還昂貴。我實在不忍心去報警,也不請求保險賠償。

 

我約略知道會起貪念的大抵是哪些人。特別是我收容的一位越南難民,他從越南逃亡來台灣,舉目無親,潦倒到流落街頭,且貧病交加。我給了他一棟差強人意的宿舍,給了他一個可以糊口的缺,但他似乎很不滿意,隨著生活的改善,需索越來越大,真是慾壑難填。

 

儀器丟了,這位越南同事也辭職了,這哪會是巧合呢?

 

有同業來查詢這同事的言行資料,我都不准我們的人事部門揭他瘡疤,希望放他一條生路,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。我一生不傷害人,也不背後出賣自己的同事。約莫一個月左右,有個同業經好友輾轉介紹來拜訪我,因為有人向他們兜售一種非常昂貴的全自動新型電腦製圖儀,他們不懂如何使用,也不知開價合理不合理。

 

這位同業說:這麼高級的器材很少人捨得用,但他知道我曾進口過一套。

 

我聽了這同業的簡介,我心裡有數,但我知道向他們兜售這儀器的人,目前的處境很拮据,很緊。我實在狠不下心來斷他生路。也實在狠不下心來毀他名節,我真的做不下手。

 

我告訴這同業:「這個價錢很便宜,值得買。如果有不會用的地方,還可以找我們支援。我會派我們的人去免費指導,就請放心把這儀器買下來吧!」

 

後來,這同業果真接受我的意見把這儀器買了下來,但他們沒有人會用,賣的人也不知道怎麼用。

 

我派人去支援,並帶了一大堆重要組件,這些全是我怕失竊的心臟部分,特別秘密收藏在金櫃裡的,沒有這些,即使偷走整套儀器,大不了也只是一堆爛銅廢鐵而已。我說:「以前,我進口過這種儀器,後來改換別種廠牌,留著這些也沒用,就送您們吧。」

 

這位同業好是高興,而我也很高興,因為我從此再也不用看到這些傷我心的東西了。

 

隨我前往支援的同事,回到事務所很不平衡地告訴我:「這明明是我們丟的那一套全自動新型電腦製圖機,機件批號也全對,為什麼不報警把人給抓起來,把東西給追討回來呢?」

 

我說:「丟儀器是小事,丟人可是一生的大事,儀器可以再買,但人品與人格呢?至老至死都無法彌補。別拆穿對方,別為這區區幾拾萬元,去毀損一個人一生的名節,就放他一條生路,讓對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吧!」

我這位越南同事,現在旅居美國從事越南難民的救濟工作,頗有地位,也頗有成就,而且兒女成群,家庭還算幸福。他多次要求我給他機會,讓他歸還當年他賣那製圖儀的錢,他說他當時確有不得已的苦衷,而且真的已經山窮水盡,無路可走,才會做出那見不得人的勾當。可是,「他偷」是他自己說的,我怎能確定真的是他偷的呢?我根本沒有親眼目睹,也沒有任何證據,我怎能這樣就入他於罪呢?

 

犯罪的人,自己說自己犯了罪,是不能拿來當審判依據的,除非我們能找出客觀的證據。

 

我多年來,一直想忘掉這個年,也真的早已忘掉這個人,但二十年後,他卻帶了一家大小回台灣來看我,並且把我供奉成恩公來崇拜,很使我為難,始終不知該如何來面對才好。

 

我說:「您說是您偷的,可是我不能說是您偷的。如果您真想賠我錢,就把錢全數捐給您那些越南難民!」

我告訴我的同仁,懷疑只是懷疑,與事實尚有一大段距離。我希望我們不審判自己的同仁,也不定自己同仁的罪,所以,這人的所作所為,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,為什麼不讓他自己去審判他自己,讓他去定他自己的罪呢!

 

我很誠懇地告訴我這越南同仁,我期待他永遠是一個人前人後抬的起頭的正人君子,不管他以前做錯過什麼。古人說: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,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,就讓過去的,全都過去吧!

 

每個人都不免有犯錯的時候,但千萬不可讓自己一時的迷糊,永遠成為自己一生無法擺脫的沉重包袱和負擔。

且一起來努力,讓我們大家都忘了過去的他,而他也徹底地忘掉他過去的自己。

 

當一切都變成新的,我們就重生了,就復活了。

 

成全別人,又何嘗不也成全了自己,因為神總是按我們如何原諒別人,來決定如何原諒我們。何況,每個人都難免會有求人寬恕的時候,您說不是嗎?

 

難言之隱

 

我的事務所剛成立時,地點在台北火車站前面,全體同仁共有二十一人,大半為研究所相關科系畢業,個個品學兼優。

 

起初十個月,一件案子也沒有,幾乎寅吃卯糧,支撐得十分艱苦。本來想過不如裁些人,以減輕負擔,但每個同仁都這般稱職盡責,叫我如何開得了口呢?於是,家裡能進當舖的值錢物品,可說能當的皆當了。

 

有一天,我剛出差回來,掌管出納的會計小姐花容失色地告訴我:「我們抽屜裡週轉用的公款,全被偷了!」

 

會計小姐還告訴我,抽屜的鎖也被撬開了。她剛請鎖匠來修理,並多加了一副進口的高級鎖。

 

我說:「妳再找鎖匠來」。

 

我請鎖匠把抽屜內外的鎖全拆卸掉,什麼鎖都不要。

 

會計小姐很不高興,她問:「為什麼把修理好的鎖和剛裝上去的進口鎖都拆了呢?」

 

為此,會計小姐終於辭職了,她氣憤憤地說我瘋了。

 

第二天,我們週轉用的公款又被偷了。我的手頭原本很緊,這下更拮据了。我不得已回自己娘家向媽媽開口借了錢。

 

第三天,這一大筆週轉用的公款又被偷了。我好捨不得,幾乎哭了出來。

 

畢竟我已快山窮水盡了,由於無處伸手,只好忍痛把結婚的紀念金錶也給當了。

 

第四天,只丟了一萬元,其他一文也沒少。

 

第五天,打開抽屜,所有的公款都原封未動,好好的。

 

我不知為什麼,竟然自己失聲哭了起來。

 

這五天,我的同事對我的愚蠢行為,幾乎都十分不屑,每天都有一些人辭職。試想:跟隨這麼沒有水準的老闆,會有什麼前途嗎?

 

娘家的媽媽知道我向她借來的錢,是用來擺給竊賊偷的,更是氣得好久好久都不理我,不跟我講話。

 

家裡的另一半和孩子們看我當掉一大堆貴重物品,所有的錢都拿到辦公室去擺給竊賊偷,也非常不諒解。

 

但竊賊總算偷夠了,從此再也沒有拿過半分錢。

 

我由於週轉金大筆失竊,整個事務所元氣大損,幾乎發不出薪水,所以,又有一批同仁不告而別。

 

這失竊的事和發不出薪水的事,很快便傳到公公耳裡,便叫我去問話:「妳擺錢故意讓人家偷的事是真的嗎?」

 

我默默地點了點頭。

 

「妳都當了媳婦,也當媽媽了,怎麼還這麼傻呢?」

 

我說:「我擔心對方有難言之隱,無法啟口,更擔心如不及時伸出援手會有生死大災,所以,每天都盡量多放一點錢來讓他偷,希望能暗地幫他忙。」

 

公公從身上拿出一紙袋的大鈔,當面遞給我,他說:「妳天性如此,講也沒用,這些錢就先拿去濟急吧!」

 

※※※※※※※

 

大約過了十多年左右吧,我收到一張三十五萬元的匯票,還附了一封沒有落款的短函:「敬啟者:茲奉上辦公室當年失竊之三十一萬元,另四萬元請充當借用十年之利息,還祈查收。謝謝。」

 

※※※※※※※

 

又過了十多年左右吧,我因為地中海貧血症發作,被送進台北榮民總醫院急救了好幾個星期。

 

突然,有位五十歲上下的陌生太太帶了三名兒女來看我:「叫奶奶!」

 

她比著我,要小孩子趕快向奶奶問好。

 

我實在想不起對方到底是誰,也一點都認不出來。

 

這位陌生太太坐在我的床沿一直靜靜地淌著淚水,一句話也沒說,就這樣,她耐心地陪著我,也細心地照顧我,陪到下午六點半才離開。

 

第二天她又來了,跟第一天完全一樣。

 

第三天一樣地,她又來了。

 

第四天她還是準時出現了。可是這一次她開口了。

 

「我能稱呼您一聲媽媽嗎?今天是目親節!」

 

她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我一張母親卡。

 

「請問:您到底是誰?」我問。

 

「我是您辦公室的小姐,我現在與先生住在美國。聽同事說您病了,特地全家趕回來看望您、照顧您。請問:十多年前寄還給您的三十五萬元收到了嗎?」

 

我恍然大悟,我知道了。我說:「收到了,真謝謝您有這份心。另外多了四萬元,我想等知道寄的人到底是誰時,再當面奉還。」

 

「不用了,那是利息,不然我內心會很不安的。」她說著說著,禁不住哭了。

 

「過去的,就讓她過去吧!」我安慰她。

 

「您是我的再生媽媽,是我今生今世的真媽媽,我一定要好好孝順您,報答您!」

 

※※※※※※※

 

據她斷斷續續邊哭邊述說當年的情節,約略是這樣的:

 

她剛從研究所畢業,便應邀進入我的事務所服務,沒想到下班途中,被粗野的計程車司機載到山上強暴。她下體全被撕裂,衣裙也被撕裂了。

 

她剛出社會,沒什麼積蓄,家境又很苦,真不知道如何是好。這種難言之隱,要找誰求救呢?她在萬般無奈下,一天拖過一天,直到下體流膿流血,有生命危險了,才進醫院就診。很不幸地,那位計程車司機罹患有嚴重的性病,把她給傳染了,更不幸的是,她竟然受孕了,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。當時,打胎是違法的,合法的婦科診所是不施行這種違法的手術,一般都找地下密醫,但這種診所幾乎全是獅子大開口。

 

為此,她也自殺了好幾次沒死,可見想死也沒那般容易。

 

她問我:「為什麼您要拆掉所有的鎖,故意讓我偷呢?而且放的錢越放越多?」

 

我一句也回答不出來,我哭了。

 

真的,我能說什麼呢?

 

※※※※※※※

 

一週後,她和先生孩子們準備回美國,夫妻都已是博士,也都在當地公家學術機構上班,不能請假太久。

 

她跪了下來,拉著我的雙手:「媽,請到美國和我們一齊住好嗎?我們都很想您,也都很需要您!我有今天,是您賞賜給我的。」

 

我搖搖頭,哭得更大聲。

 

我牽她起來,實在說,我一點也記不起來,她到底是誰。

 

總算我多了一個好女兒和好女婿,也多了三位外孫,而且都是美國博士,不也苦得很值得嗎?

 

附註一:這件事,您相信也好,不信也好,但為了顧及當事人名節,請勿求證。

 

附註二:我週轉金被竊後,我都低著頭進出辦公室,我好怕我會認出偷錢的人,更怕偷錢的人看到我的臉會難過。

 

附註三:我的事務所,在全盛之時期,總人數超過兩百人,各組獨立作業,除重要幹部外,我幾乎認識不到多少人。

 

附註四:我因地中海?症,經常被送到各大醫院急救,而前來探望的好友與好心人,各方面結緣的都有,所以,每每有不少人,我一點也記不起對方到底是誰,但我也不敢太過失禮,開口問對方:「您到底是誰?」想想,對方可以牢牢記住您,而您竟然可以忘了,這哪對得起人家呢?

 

血紅的婚紗

 

在我們家,父母親的命令,就是聖旨,做子女的,絕對不准不服從,或有疑問,或反抗。

 

當時我為了工作上的關係,一個人單獨居住在靠近台北縣泰山鄉附近的小村落,與父母親甚少來往,即使與外婆家,也幾乎忙得抽不出空回去。

 

有一天,一大清早,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,他說他今天把我給嫁了,要我趕快先自己打扮打扮,大約上午九時左右,便會有部男方新娘禮車到我住的地方來接我,新娘禮服會一齊送到。我問:「那我上班要怎麼辦?」

 

父親很生氣地回答:「還上什麼班?都要嫁人了。」

 

我又問:「男方是誰?」

 

父親聽了更加生氣地在電話那端,大聲訓斥我:「叫妳嫁就嫁,難道還得妳同意嗎?在這世界上,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子女幸福的?妳有父母做主,真是多世多劫修來的大福氣,妳高興都來不及,還有什麼好擔心的?」

 

我看父親真的生氣了,再也不敢吭聲,便這樣乖乖地接受了。本來,做子女的,便不可以讓父母親生氣,不能讓父母親稍稍不高興,更不能頂撞父母親,可是我內心好想知道:「到底哪位白馬王子娶了我?是胖?還是瘦?他為什麼要娶我?他是哪個科系?做哪一行的?他到底是誰?」

 

我的肚子裡有一籮筐的問號,當然,也對不可知的未來,產生無明的莫大恐懼,我的心一直忐忐忑忑,然而,「叫妳嫁就嫁」,畢竟是父親的命令,也是「違者殺無赦」的聖旨,我又能怎樣?

 

我陷入一陣陣沉思,坐在梳妝台前暗暗淌著淚水,一臉濕答答地,我已哭到不能上?了!

 

曾幾何時,一長排車隊的喇叭聲、鞭炮聲,從木人般的痴呆中,喚醒了飄飄渺渺的遊魂,我猛然睜開眼睛,啊!我該出門了。

 

匆匆披上男方送來的婚紗,戴上手套,配上耳環、手鍊、項鍊等手飾,我想這些行頭應該夠了,便閉上眼睛,低垂著頭,聽任男方來的人,把我牽上車子,又是幾聲爆竹,便出發了。

 

我靜靜地,似乎很安祥。可是,我腦海裡卻波濤洶湧。我真的不知道,我要嫁到哪裡?很遠嗎?

 

我們的車隊,六部排成一條長龍,向中興大橋方向前進,這是當年由台北縣前往台北市唯一通道。我們沿途邊放鞭炮,好一片洋洋喜氣。

 

不久,車子到了中興橋頭,突然,前面一大堆人潮,把整條大馬路全給堵住了,司機只好把車子給停了下來,走到前面查探究竟。媒婆則一直叫嚷著:「新娘禮車半路不准停車!」但前面已塞得水洩不通,又能奈何!

 

這時,有二、三個人快步往我們的車子跑過來,一直用手拍打我們的車窗,向我們緊急呼救。

 

「什麼事?」

 

「前面出車禍了,有個小孩子倒在血泊中,有生命危險!」

 

我低著頭,蒙著面紗,披著一身重重的白色結婚禮服,但我能見死不救嗎?旁邊的男生一點反應也沒有,我一急,便猛然把穿著高跟鞋的兩腳倏然地從五升斗裡往上抽,顧不了三七二十一,便下車快步奔往車禍地點。「啊!好可憐的小朋友!」是一位小學生被大車給撞傷了,全身還血流不止。我馬上彎下身子,把小朋友抱了起來,婚紗在地上血泊中拖,又濕又黏又沉重,我一轉身,立刻往回跑,上了車,立即請求司機倒車,以最快速度把小朋友送往醫院急救。

 

旁邊的男生,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。

 

等小朋友安頓好了,我又被交通警察傳喚去做了一大堆筆錄。當天,什麼吉日良辰全泡湯了。

 

由於新娘婚紗,一穿上身,便不能再脫下來,也不能更換,所以,我只好一身血淋淋地,前往男方的家。

 

其實,當小朋友急救清醒時,我自己熱昏了的頭也隨著清醒了。

 

我知道我惹禍了,我已觸犯了本省婚姻習俗的嚴重禁忌,我是註定要吃回頭轎了。可是人命關天,我真能見死不救嗎?設若時光可以倒流,可以讓我重來,我也會一樣不顧自己,而全心全力以赴,所以,我深深覺悟,不管我的下場會如何悲慘,這都是我註定無法脫身的劫數,我一定會陷進去。

 

到了男方,有人打開車門,捧著一盤橘子,接我下車。可是,當我一下車,大家都大聲驚叫了起來:

 

「怎麼會一身是血?」

 

「怎麼白色婚紗會血跡斑斑,成了血衣?」

 

我低垂著頭,呆呆地站著。婚紗的下擺,滿滿地全是血,使花童不敢動手去牽。只見男方的人,全往屋內跑,把我偷在外頭。他們似乎緊急會商去了。

 

好久好久,有人大聲叫著:

 

「把新娘先牽進去好了,免得圍觀的人越聚越多,大家不好看!」

 

   我被安置在樓上一處隱密的房間,應該不是洞房吧!我坐在板凳上,冷冷地自己一個人。

 

媒婆說:

「結婚喜宴、拜堂、參見公婆等等都免了。這一身血淋淋的婚紗,還能出去丟人現眼嗎?」

 

夜深人靜,我仍冷冷地自己一個人坐著,我越哭越傷心。但我的命運是誰也挽回不了。媒婆說:

 

「等等人全走光了,我們就派車送妳回去,我們已決定不要妳了!」

 

我一聽,趕緊拖住媒婆,跪了下來,苦苦哀求,但媒婆一點也無動於衷:「妳不是喜歡救人嗎?為什麼現在不好好救救妳自己?妳以為穿了

白色婚紗,妳就是救苦救難的白衣觀世音菩薩了嗎?不自量力!」

 

我告訴媒婆,我若被送回去,我就只有自己投環自盡了,媒婆似乎也愣了一下,但沒說半句話就出去了。

 

夜越來越深,但我仍冷冷地自己一個人坐在板凳上,沒有見到新郎,也沒有見到半個親人。

 

漸漸地,我哭累了,禁不住靠在牆壁上,昏昏沉沉地睡了。在迷糊中,我隱約看到了我們家因為我的死而經濟陷入?境的慘狀,我知道我絕對不能死,如果我一個人死了,我們全家也會活不下去。

 

一個女人,一生只能嫁一次,只能穿一次婚紗,是我們家世代相傳的祖宗家法,而我今已穿過,我是再也沒有機會了。

 

我終於提起最大勇氣,告訴媒婆,我願意照他們男方的意思,坐回頭轎回去。我也願意歸還我父親所拿走的錢。

 

很快,靠馬路邊的窗子,似乎開始微微亮了。男方依然沒有任何動靜。但我已不再掙扎了,我願意淪落舞廳當舞女,或賣身酒廊當酒家女,一切都不在乎,只要能早日還清父母所積欠的大筆債務。

 

這時,有位男生出現了。他會是主角的新郎嗎?他什麼話也沒說,只輕輕帶過:「今天一大早,等天一亮,我們就搬出去外面住,妳一身是血,把全家老老少少都給嚇壞了,所以非離開這個家不可!」

 

我點了點頭。畢竟嫁雞隨雞,這是女人天生註定的命運,我還能有意見嗎?

 

就這樣,我跟著這位從未謀面的男生,悄悄地走出了這個坐一整天冷板凳的家,沒有人與我打招呼,也沒有人理睬。

 

新的家是一個小房間,可以勉強擠兩個人。當晚,我們將就地完成夫妻終身大事。我好感激新郎沒有拒絕我,而新郎對我這新娘的「救人一至忘我」,也一直讚不絕口。他說,我的慈悲,真是驚天地,而泣鬼神,實在少見。又說,這麼漂亮的心,必有這麼漂亮的一生,他有一百分之一百的信心。

 

我原本以為我已世界末日,沒有想到竟然奇蹟似地峰迴路轉,有了這麼大的轉機,我好謝天謝地!

 

★★★★★★★

 

一年後,第一個女兒降生了。依法要報出生,就得先報結婚戶口才行。他拿出自己的身分證,也叫我拿出我的身分證。我突然發覺不對,他的名字怎麼跟喜帖上所印的完全不一樣呢?當年我爸告訴我的,也不是這個名字呀!

他笑了。他說:

 

「媽媽,妳真糊塗,妳嫁給誰,竟然一點都不清楚!」

 

我說:

「爸爸,我哪有可能知道您叫什麼名字呢?」

 

我只知道三從四德,百依百順,全心全意守護著這個家,我一個小女子哪能想這麼多呢?

 

他說了:「結婚當天,娶妳的是我堂哥。可是,妳一身白色的婚紗,染得紅紅地滿滿是血,可把我堂哥給嚇壞了,當然也把我伯父母嚇壞了,所以,當晚,大家商量好要立刻把妳給退回去。但媒婆說這樣妳會上吊自殺,只有死路一條,而我也堅決反對他們這般殘忍的做法。我一再強調新娘的心地又善良又美麗,也反問他們:難道救人有罪嗎?豈奈,我費盡唇舌,仍然無法改變他們的鐵石心腸,只在在救人第一的大前提下,情急智生,自己勇敢地進了洞房,把這婚姻自己一肩挑了起來。反正,妳也不認識新郎,嫁給誰不也都一樣嗎?否則,像妳救了別人的命,反倒自己活不了,因而丟了寶貴生命,這世間還有天理嗎?」

 

我聽了,真是又氣憤又感激,怎麼可以做這種事呢?我一連好幾天不跟他說半句話,而他也好緊張,一再賠不是,賠了又賠。

 

★★★★★★★

 

兩年後,他約我一齊去台大四字頭的癌症病房,探望一位長年臥病不起的病人,好像是同宗的親戚。我第一眼望去,似乎有點面熟。他介紹給我:「這是我堂哥,我伯父的獨生子。」

 

回過身來,他又向著一對兩眼幾乎哭瞎的老人家:「這是我伯父母。」

 

我直覺地感到這兩位老人家好可憐,就只一個獨生子,卻得了肝癌,而且已到末期了。

 

★★★★★★★

 

出了病房,我問:「我見過這個人嗎?我見過這家人嗎?」

 

他說:「這就是當年娶妳的那位真正新郎,而那兩位老人家就是當年妳拜堂的公公婆婆!」

 

我說:「我能抽空幫忙這兩位老人家照顧這個病人嗎?我能否給他們兩老當女兒,來奉養他們安度下半輩子?」

 

他點了點頭說:「百年修得同船渡,千年修得共枕眠,這夫妻緣雖然毀在血紅的婚紗裡,但總是一日珍貴的情。飲水思源,我支持妳的善心與善念。」。

 

★★★★★★★

 

我想:這人會是血紅的婚紗所剋死的嗎?我當日真的是一名會令人倒楣的新娘嗎?古人不是說:姻緣天註定,半點不由人嗎?為什麼既已娶了我,卻又不要我呢?

 

三十多年來,我們一家大小,和和樂樂地過得非常美滿幸福,豐衣足食,不愁穿,不愁吃,五名兒女,也個個孝順聽話,個個力爭上游,一一從國外一流的研究所畢業。像這樣的新娘,我真不知哪裡不能娶,又為什麼男方當日要那般?情地逼死我呢?

我們一家大小從未口角,或有任何爭吵。我們都很珍惜這份緣、這份福,都彼此以一生一世的努力,來維持一家的和平,使我們的家,成為人間的一塊淨土與樂園。

 

我們夫妻也從未分開過,永遠手牽著手,在喜悅中,在平凡、平實、平淡中,一天平安地渡過一天。

 

我們兩人都有安定的工作,都有十分寬裕的收入,除了美中不足的地中海貧血症外,這一生應無任何缺憾。可見血紅的婚紗,所庇蔭的應該是無窮無盡的福,怎麼會是禍呢?

 

當日幾乎所有的親友都不看好我這一身是血的新娘,大家都怕壞綵頭,會惹來大災或大禍,但事實證明,幾乎置我於死地的世俗迷信,完全錯誤。當時我先生敢於冒殺生之血光劫來與我結為夫妻,也只不過是因為我一身是血是為了救人一命,像這樣慈悲的心,怎會沒有福報,反倒惹禍呢?時間是最好的證明,我先生是對的。

 

現在,我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了,也都可以論及婚嫁了。兒女們說:「媽,像您這樣的女人,有誰能休得了您呢?即使新郎是我們,而您當天一身血淋淋,婚紗又亂七八糟,在我們心目中,您依然是這世間最為漂亮的新娘,因為您有一顆漂亮的心!而您救人所延誤的時間,也才是神所應許的真正吉日良辰!」

 

兒女們的安慰,每每使我熱淚盈眶,滴滴答答,有如永遠下不完的苦雨!

 

問題是:實際迎娶的,沒進洞房,而進洞房的,卻不是真正迎娶的新郎,我真算嫁了嗎?我嫁的是哪一位?

 

附註一:有讀者問:「為什麼不能退婚回自己的家?」依本省習俗,女兒出門,便是潑出去的水,再回頭會拖垮娘家一輩子倒楣透頂,使娘家兄弟姊妹,永遠無法抬頭出門。至於我的處境,比這更慘,因為我是被父母賣出去的。我父母與人合夥開了一家大型印刷工廠,專門承製月曆、報章、雜誌,可是時運不濟,客戶倒了,爸媽也支撐不下去,最後被法院查封拍賣了。爸媽是為了救急,曾飢不擇食,向地下錢莊,週轉了高利貸的黑心錢。當爸媽一無所有時,便落入黑道手裡,而爸媽身邊除了我這女兒還可值點錢可以賣外,可說早已一籌莫展了。這件婚姻,爸媽總算賣到了一大筆錢,也紓解了爸媽一家大小的苦難,脫離黑道,脫離苦海。我絕對不能被退婚。如果我被退婚,爸媽便要退錢,那爸媽不就又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了嗎?當一個人死,一家大小就人人不用死,我這隨時會死的地中海?症患者,為什麼不能自我一了百了呢?只是我不懂事,一時衝動,救人染紅了一身婚紗,幾乎害死父母再度陷入黑道毒手。唉!窮人家有窮人家的悲哀,這是局外人所無法體會的。(這筆債,我婚後還了十年才還完,真沒想到血紅的婚紗,代價這般高。)

 

附註二:這件血跡斑斑的血紅婚紗,在我慶祝六十大壽之祭拜典禮中,在全體家人的祝福下,奉獻給天地,而當場把它給焚化了。當年,出租的婚紗店堅持不要這件婚紗,而且開價要我賠償,前後交涉了二、三年,都不肯讓步,幾乎要我整個小家庭的生活費瀕臨崩潰。其實,當年我的生活已經很緊了,連我大女兒餵牛奶的錢都沒有著落,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。當一個人可憐的時候,什麼事都會很可憐。

 

附註三:本文由於部分情節,涉及個人隱私,於校稿時,予以刪除,故上下文之連貫,或有不盡通順之處,或甚至因而與真正之事實,略有脫節,而無法完全吻合,凡此均非得已,還請見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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